你们也将成为这样的人

王安安：艺术学院2002级本科生，2006级硕士研究生

多年前我为北大的官方毕业典礼拍了一个小片子，鉴于是由于欠秦春华老师一个人情被抓了壮丁，所谓制作经费也不过是区区一点交通费，所以片子做得十分仓促简陋，实拍部分只有半路逮到的正在讲堂门前排队的一队毕业生的采访，当时也是这个天气，树上掉虫子、知了狂叫的烦躁情绪下，我和当时的助手匆忙拍了一些问题应付了事，决定将它们与从前陈宇老师的＂北大形象宣传片＂（「北大光影交响曲」）剪辑在一起，弄一个玩儿形式的假大空煽情片凑合事儿。于是我的剪辑工作遭遇了灭顶般的恐吓：素材太差，拍摄没想法，24小时后交片。

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审片的下午，我刚刚从通宵剪辑后的昏睡中醒来，在工作室匆忙洗了澡画了个新鲜的妆拿着个U盘就从方庄坐地铁来到了校办。秦春华老师在自己电脑上看完什么也没说，然后打了一圈电话，召集了满满一屋子的校办老师，来到一个冰冷的大会议室，关了灯，用大投影开始放我的片子。

我还记得那空调的温度，沁人心脾的凉，所有人大气不喘地看了两遍那个9分钟的片子，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时常还落笔记下什么。那18分钟，我爽翻了。

我采访的唯一一个问题：北大精神是什么？

片中充满了形形色色北大毕业生对“什么是北大精神”的五花八门的回答，除了兼容并包、求实创新这些官话之外，还不时冒出了诸如“北大现在已经没有精神了”、“北大精神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”还有“北大精神就是早上9点钟准时进图书馆看一天的《知音》杂志”之类的不和谐音。

当时会议室里的观众都是干部和老师，只有我是个文艺青年，一个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根儿红苗正的本科加保研的正牌文艺青年。我穿着黑色工字背心扎着乱马辫儿，一副自家孩子不怕跟家人PK的架势，听着他们为了我的片子究竟能不能就这么放而激烈辩论了1个小时之后，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，大致内容就是明着暗着表明：这片子要是被你们毙了，北大精神就没了！

大家可以猜到结果吗？

结果就是，毕业典礼上，这部片子在百年讲堂的大银幕上原封不动地播放了。

这件事情，到如今都还一直感动和激励着我，因为毕业了才知道，这样的事只有在北大才可能发生。

毕业之后，我和所有年轻人一样，怀着「小时代」般对社会和梦想的意淫，走进了冷静、弯曲、毫不浪漫的大时代，桃红色的梦想光晕被现实大凉水一盆盆熄灭。经历了挫折，走了弯路，撞了南墙，北大的标签，以及相应的许多标签相继撕去、贴上、又撕去，到后来慢慢真正走入电影行业时，已经练就了一副相对老辣的心肠，关心的事物也不再是宠辱。我不再做梦，因为我已经置身现实，而我的梦想，已经实现了——我终于成了一名普通的电影工作者。

我好久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：什么是北大精神？

在《北大光影交响曲》的策划阶段，陈老师最终抓住了一个意象：光。＂神说，要有光，于是有了光。＂圣经上这句听上去很酷的话，成了当时的一个灵感。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句话之后的那句：＂神看光是好的，于是就把光暗分开了。＂（创世纪1：4）

我们所处的是怎样的一个世代？

有人说中国人缺乏信仰，我认为中国人并不缺乏信仰，而是信仰着并非真理的很多东西。普遍来讲，中国人信仰历史，或者金钱，以历史意义或经济价值来衡量着人的价值，于是你会经常听到：“不管怎样人家票房很好！”之类令人无力吐槽的言论。在我那个为毕业典礼拍摄的小片子里，被采访者纷纷表达出同样一个意思——北大精神，就是自由、民主、科学：畅所欲言的同时能够尊重异己之见，寻求真理的同时实事求是，在这个弯曲悖逆的世代，将理性的光辉照在世界上，如鲁迅先生说的：监住黑暗的闸门，放他们到自由中去。

你是这光吗？你愿意做这光吗？你愿意为成为这光，而在金钱、在功利、在快销文化的面前，为此付上代价吗？

一个艺术理论大师曾经说过：艺术家是最为功利的一群人。原来，我们其实本来就并非阳春白雪。然而在今天，站在北大艺术学院的毕业典礼上，我想对各位师弟师妹、以及按学历和年龄我该叫师兄师姐的各位说，我们既然与精英文化此生都脱不了干系，就让我们与庸俗划清界限，因为我曾在学院的讲台上听见，衡量一个国家发达程度的不是GDP和货币汇率，而是它的艺术史学科发展水平；我又在学院的讲台上听见，所谓人性，就是真、善、美；我还在学院的讲台上听见，人生的意义不是更高、更快、更强。这里，是一块不一样的土地，我们既从这里生长，就让我们做不一样的艺术人。

什么是不一样的艺术人？

我曾抱怨说，中国传媒大学的同学到了片场就能扛机器，而我不能；我曾抱怨说，电影学院的同学有N代的师兄师姐撑腰，在学校就能入行，而我不能；我也曾讥诮说，在北大，人人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，以至于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天才，以至于北大就出不了天才。到如今我知道自己想错了——许多年过去，我发现，扛机器的还在扛机器，混江湖的还在混江湖，打肿脸充天才的还在充天才，而我的同学们，早已成为不一样的人。他们可以从一个很高的起点，在一个掌握着话语权的位置上，对我们所处的世界发出声音，他们不再是贴着名校标签讨生活或招摇撞骗的二货，而是真实活出北大精神的知识分子，他们不再谈梦想，因为他们已经超越梦想，他们不再说自己是北大毕业的，因为他们毕业后的成就已经远远大过高考的成就，他们不需要标榜自己的北大精神，因为他们就是北大精神的载体，他们用自己的创作和工作态度，将他们对人类理性与自由的无限向往与尊重，将真正的审美带入世界，照亮人心的黑暗。

我相信，你们也将成为这样的人，因为我们既然在这个地方度过青春，就已经走上与世人不同的道路。愿我们不要背乎自己，也不要背乎我们所向往认识的真理。

谢谢大家。